劇本閱讀：三個高女人

阿爾比(Edward Albee, 1928-2016)的《三個高女人》(Three tall women)是個高明也成就不凡的劇本。1991年首演於奧地利維也納，由63歲的阿爾比自編自導；1994年劇本榮獲普立茲獎，巡演於紐約Off-Broadway、倫敦West End，去年3月登上百老匯，令這個成名於上個世紀六零年代的美國劇作家聲望再攀高峰。

劇中共有四人，A、B、C是三個高個子女性。A年老，性格老練、專橫、傲慢，留著鮮紅色指甲，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化了妝，穿著考究；相較於A，52歲的B顯得樸素，扮演A的看護，照料起居；C是26歲的年輕律師，協助A處理財務。第四位是全劇唯一的男性，23歲，學生打扮，第一幕缺席的他直到第二幕才登場且從頭到尾沉默不語。

故事發生在A高貴的、以輕柔藍色為基調的臥室。老邁也孩子氣的A拒絕C處理她的財務，經常語帶攻擊、先聲奪人、主導話題，令C不知如何是好，落居下風；中年的B懂得哄A，時而附和她、時而鼓勵她，時而和她聯手教訓C，使C更孤立無援，只有待在一旁乖乖聽話的份。A聊到她漫長的一生，憶起她最難忘的經歷，和丈夫由最初相識的激情到結婚後的漸漸冷淡，同兒子也不常來往，關係疏遠。正講得口沫橫飛、渾然忘我之際，忽然，她一口氣上不來，暈過去了；B、C趕緊上前，發現她中風了。

結束於中風的第一幕緊接著來到了第二幕。A躺臥在床上昏迷不醒，在場的B、C閒聊之際提及了人的死亡。此時，A竟從門外走了進來──身形體態比第一幕更活潑健康──但B、C並不感到驚訝，三人繼續第一幕未聊完的話題。換言之，一位躺在床上的A(劇作家強調可用「人體模型」將其做得逼真)加上自顧自聊天的A、B、C三人，使得整個臥房出現了虛實兩面，也使得A、B、C三人不復第一幕真實而變得虛虛實實，似真似幻。不久，全劇唯一的男生出場，靜靜待在床邊陪著昏迷不醒的老母，看不見說話三人的模樣也聽不見她們說話的聲音。原來，他便是A朝思暮想的兒子；原來，A、B、C並非三個女人，而是同一個女人的老年、中年和青年。劇本的高明之處便在於直到了第二幕才透露出三個高女人的真正關係。

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獨特的說故事方式，還有人物的語帶機鋒，而這向來是阿爾比的強項。年輕的C對於美好的愛情無限憧憬，但A、B透露婚後的她和她丈夫兩人都瞞著對方出軌，令C既不解又驚慌，連忙向A、B追問：「既然我會對他不忠，我為什麼還要嫁給他呢？」世故的B報以微笑，輕描淡寫地道：「我們出軌因為我們寂寞。男人出軌因為他們是男人。」比B老也更老練的A糾正她的說法：「不。我們有時因為無聊而出軌，出於報復心理而出軌，因為沒有頭腦而出軌，只為淫蕩而出軌———我們由於多種原因而出軌。男人出軌就一個原因：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因為他們是男人。」薑是老的辣，A看得更透徹也說得更透徹。

全劇結束於三人口中各自定義的幸福。不論老中青哪一代女人，幸福總令人渴望也值得追求。從三位高女人的若即若離和嬉笑怒罵聲中，或許，最歡愉也最痛苦的幸福，不在於和愛人相遇，而是在終將到來的死亡之前，與自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