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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18日

劇本寫作:換個方式表達

對劇作者而言,如何表達(how)比表達什麼(what)更重要。假設你受命為紐約寫一篇宣傳文案而想強調其生活機能,你可能寫道:「紐約購物很方便,應有盡有。」或者,換個方式表達:「在紐約,沒有任何東西你想買卻買不到!」或者,再換個方式表達:「一樣東西若在紐約買不到,表示它尚未被製造出來。」語意上雖然大同小異,但第三種明顯比其他更有創意,而這,便是值得劇作者去探求、去精進的方向。

例如,一位北京房東和一名來自台北的房客對話。兩人的關係一般,不算熟稔的朋友但也不算陌生。某晚,他們聊到了一個敏感話題:中國人的公德心。台北人登長城遊玩發現城牆上有許多塗鴉,在北京人面前脫口而出「難怪大家說中國人沒公德心」。北京人聽了,可能以這樣的口吻反駁他:

台北人:難怪大家說中國人沒公德心。
北京人:你錯了,中國人有。

在表達上,北京人直指對方「錯了」,以「中國人有」推翻了對方的指控。這類語言屬於拔河式的,像是兩人分別站在繩子的兩端對拉,誰力氣大,便能把對方拉過來。但,同樣的語意或許可以換個方式表達:

台北人:難怪大家說中國人沒公德心。
北京人:的確,但那是少數的害群之馬。

北京人首先附和對方,但隨後補上了「但」,強調那是少數。這種語言屬於「yes……but」類型,常被使用,比拔河式的語言有趣,也不那麼硬碰硬,雖然同樣在否定對方,但否定得比較有技巧,先進入對方的主觀(中國人沒公德心)再設法鬆動這個主觀,透過「那是少數的害群之馬」來弱化對方的立論。如果再換個方式表達:

台北人:難怪大家說中國人沒公德心。
北京人:你看到的是五萬分之一。

簡短的回話,包含一個特別數字「五萬分之一」。語意上雖與之前的大同小異,但它更引人好奇,令對方想追問下去:「你說什麼?五萬分之一?」此刻,北京人便成功的將對方引入自己的語言邏輯,主導話題,解釋「五萬分之一」的同時技巧地反駁對方,獲得比之前兩類更值得玩味的效果。

換言之,劇作語言避免直白,也別老是面對面的拔河,陷入「有VS沒有」、「是VS不是」的重複與單調。就算要拔河、要重複、要單調,也要有技巧,懂得換個方式表達,有時鬆開繩子讓對方誤以為放棄比賽了,有時俏皮地越過界線去搔搔對方的癢,總之,盡量不要死拉著繩子兩端比力氣,比的人累,看的人也累。

問題來了:萬一這名北京人的個性就是直來直往的呢?語言寫得太繞彎、太迂迴、太有策略性了,是否不符合角色的直率性格?

一般人有個迷思,誤以為個性直率的人講話一定直率;如果劇作者寫出一個說話繞彎的直率角色,那角色一定是寫偏了。但,換個角度思考:直率的人總是直率的嗎?面對不同的對象、處於不同的情境,直率者的表達方式是否有所不同?有沒有一種可能:直率的人知道自己的個性!他/她知道自己率性、知道自己說話直率、知道偶爾得修飾一下繞個彎表達想法讓對方聽了別太難受,但──這個but非常重要──他/她會回到直路,做個直率的人。換言之,「說話直」固然能表達角色的直接與率性,但,試圖繞彎路卻終於受不了而「截彎取直」,同樣能夠(或許更能)表達角色的性格。寫這種人,不妨帶點曲線,以曲顯直吧。

抱持上述的語言觀,寫成了以下的一段戲。阿Wen是台北人,晶晶是北京人:

Wen:難怪大家說中國人沒公德心。
(停頓)
  晶:你看到的亂寫亂畫,有很多嗎?
Wen:嗯,有簽名的,寫「到此一遊」,還有──
 晶:你這叫瞎子摸象!
Wen:吭?
  晶:我這人說話很直,你別介意。
Wen:不會。
  晶:我舉個例子。大陸人口有十三億,就算十億吧,台灣有多少人?
Wen:兩千三、四百萬。
  晶:就算兩千萬。你看,兩千萬是十億的……(一邊想一邊算)五十分之一。兩百萬是十億的五百分之一,二十萬是五千分之一,兩萬的話是五萬分之一。
Wen:台灣人為什麼只有兩萬?
  晶:不,和台灣人有多少無關,我只是舉例,兩萬對十億就是一比五萬,也就是五萬分之一。
Wen:對,五萬分之一。
  晶:你看見的塗鴉有兩萬嗎?
Wen:沒那麼多。
  晶:可見在長城上塗鴉的中國人不到五萬分之一!就算塗鴉的數目有兩萬,你看到的也就是五萬分之一。……

本段台詞選自劇本《星期一的京奧之旅》,既刻劃了北京人晶晶如何技巧地反駁對方,又「曲中帶直」顯出了她的性格。更重要的是這段台詞的寫作,立基於劇作者「換個方式表達」的自我要求與實踐,值得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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