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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24日

《慾望街車》的一段戲

美國劇作家  Tennessee Williams 的經典名劇《慾望街車》有一段戲,是女主角白蘭琦與一名年輕人相遇。這段戲的背景是,住在妹妹和妹夫家的白蘭琦眼看兩人和鄰居夫婦出雙入對的去尋歡作樂,一人獨守空閨,寂寞難耐。不久,年輕人沿街走來,按下門鈴,兩人碰面。

不論讀者將這段戲詮釋為現實或夢境,都不影響劇作家所設定的人物關係與各自的目標。他們的關係很清楚:不相識的一對男女在此相遇;他們的目標很明顯:年輕人收了報費就走,白蘭琦想留他作陪。換言之,看似平靜抒情的一段戲,卻包含著「走V.S.留」的戲劇衝突。

這段戲的最後,白蘭琦吻了年輕人,支使他趕快離去。這場甜蜜又痛苦的「吻」,藉由劇作家細膩的筆觸刻劃出來,値得好好學習。

年輕人表明來意:「我是來給『暮星』報收帳的。」對他產生興趣的白蘭琦明知他是來收報費的,卻抓住了「暮星」二字開了個小玩笑:「我不曉得星星也要收帳。」白蘭琦不愧是調情高手,懂得藉由語言的幽默,讓氣氛變得輕鬆愉快,但沒想到對方一本正經說道:「是報紙。」讓白蘭琦踢到鐵板。

經驗老道的白蘭琦不是省油的燈,隨後試探地問道:「你要──喝一杯嗎?」劇作家以一個破折號,給了肢體、眼神、表情的想像空間。白蘭琦以酒作為關係建立的橋樑,結果又被對方回絕,眼看對方準備離去,連忙叫住了他:

  • 白蘭琦:嘿!(年輕人羞怯地轉過身來。她將香煙塞進一個長長煙嘴裏。)幫我點個火吧?(她走向他。兩人就在兩個房間當中的門碰頭。)
  • 年輕人:當然好啊。(取出打火機。)這個打火機有時候不很靈光。
  • 白蘭琦:是耍性子嗎?(火光亮起。)啊!──謝了。(年輕人又開步欲走。)嘿!(他再次轉身,神色愈形不安。她走近他。)呃,幾點了?

點煙、問時,一向是有效的搭訕技巧。想靠近對方的白蘭琦藉著點煙來到年輕人的身旁,見他點了煙就要走,又追問他時間。簡短的台詞與動作,流露出白蘭琦的潛台詞:「我要你留下。」此話雖未明說,但再笨的年輕人都聽得出,故「神色愈形不安」,怎會遇見沒錢付報費又如此勾勾纏的老女人!

這段戲確實是「老牛吃嫩草」,但吃得很精采,很經典。白蘭琦從對方說「七點十五分」之後接過了話,從紐奧良的雨天午後,聊到了時間的打發。她趁機碰一碰他的肩膀,卻故作「沒那個意思」,用語言轉移了焦點,表達關心:「你──唔──你沒有給雨淋濕嗎?」沒錯,老牛是在吃嫩草,但不能讓嫩草覺得不舒服。

當白蘭琦得知年輕人沒被雨淋濕、在雜貨舖躲雨還喝了櫻桃汽水,忙附和道:「你害我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藉由飲料,語帶雙關的將一個飢渴的女人和她的慾望透露出來。接著,她從衣櫥裡取出一條薄紗的大圍巾,圍在肩上,再次喚住那位打算離去的年輕人:

  • 白蘭琦:年輕人!年輕,年輕,年輕人!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很像「天方夜譚」裏的年輕王子呢?
  • (年輕人不自在地笑一笑,像個害臊的孩子呆立原地。白蘭琦柔聲細語對他說道。)
  • 白蘭琦:呃,你很像,我的乖乖!過來。我想吻你,就吻一次,溫柔地、甜甜地吻在你的唇上!
  • (不等他表示接受與否,她快步走向他,將嘴唇湊在他的唇上。)
  • 白蘭琦:現在走吧,現在,快走!留著你當然很好,可是我還得好好做人!不去打小孩子的主意。

對白蘭琦而言,年輕與男人都是她夢寐以求的,因此「年輕人」帶給她強烈的慾望,慾望帶給她甜蜜與痛苦。在慾望的驅使下,她不得不吻,也知道被慾望吞噬的後果,在吻了之後,不得不趕快道別。她替他開門、向他告別、等他消失之後,劇作家寫道:「她還略顯夢幻似地原地站著。」

請留意劇作家刻劃白蘭琦的慾望,並未離開生活細節:說笑、喝酒、點煙、問時、拍肩、櫻桃汽水,直到最後的吻與道別。換言之,愈能掌握生活細節,愈能表現人物,人物才愈具體,愈有生動的形象。

也請留意劇作家如何擅用「虛字」。除了上述片段,當白蘭琦發現獨守空閨、屋內只剩自己一人時,她的台詞只是:「啊,我,啊,我,啊,我……」藉以表現她內心深深的寂寞與憂鬱。當白蘭琦發現陌生的年輕人出現於門口,她的語言只是:「呃,呃!甚麼事?」同時興致濃厚地看著他。

換言之,巧妙地運用「虛字」(啊,呃,嘿,唔……)搭配肢體動作,戲會寫得更精練與傳神。

這便是「以劇為師」──從讀劇學習寫戲──的方法。

※以上台詞根據張靜二教授的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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