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劇本（5）

了解《悄悄告訴她》是怎樣一部電影之後，我會重播部分片段，為學生講解為什麼我覺得這是一個好劇本。

我挑出電影開始不久的一個片段：班尼諾和他的同事為植物人阿麗夏清洗身體。在清洗她的下體時，他們發現她的月事來早了，然後接著清理。這場戲很簡單：清理、發現、再清理，而且時間很短，看起來不怎麼重要。我重播之後問全班同學一個問題：為什麼需要這場戲？這場戲如果刪掉，有沒有關係？

看電影首先要有一個觀念：沒有不重要的鏡頭。我們經常會覺得：「哎呀，這場戲沒有意義，刪掉刪掉。」或者會不耐煩：「這是過場戲嘛，可有可無。」這些態度都是錯誤的，尤其是對於想要學習如何看戲的初學者而言，必須隨時提醒自己：每一個畫面都是創作者篩選過的。換言之，那些不重要的，導演已經刪掉了，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都是導演覺得重要或者不能刪掉的內容；既然沒有被刪，就表示那是導演說故事的脈絡，其中包含導演的用意，因此從這點而言，每個鏡頭都是重要也值得探討的。

《悄悄告訴她》的這個片段也是如此。看起來沒什麼，但只要稍微用心一些，便會發現導演透過它在細膩地鋪「梗」。它告訴我們：女植物人阿麗夏的月事，在平常，是提早來的，換言之，這位病人的月事，遲到的機率不高。正因如此，後來當護理人員發現她的月事來晚的時候，是非常緊張的，追查下去不得了：阿麗夏被強暴懷孕了。如果阿麗夏的月事不是那樣規律的提早到來，那她後來月事的延遲並不會引起護理人員的特別關注，但因為這個病人有這樣的「個性」，於是她的異常頓時之間成為焦點，「被強暴了」這件大事才會被揭露出來。

回想這個片段，便會得到這樣一個心得：原來導演在戲剛開始不久，便在為後來的「強暴」鋪梗。「班尼諾強暴阿麗夏」是這部電影最重要的橋段，但「強暴」的發生經過必須鋪陳，「強暴」之後如何被別人發現，也必須鋪陳。劇本便是透過阿麗夏的月事規律，作為一個鉤子，鉤出其他人的注目與發現。

這就是好劇本：每一環節都是緊緊相扣的，每一處小地方都是精心設計的。只要我們夠細心，我們便會有所查覺。

學生問：「老師，你這樣做會不會過度詮釋？」我說：「不會。就算是過度詮釋，又怎樣呢？」理由很簡單：我們寧願當敏感的觀眾，也不要當無感的觀眾。如果無感，那這個片段只能是「不重要的過場戲」；如果敏感，那麼，這個片段便會如同以上的解釋，變得還算有趣。同時，我們會看到劇本編寫的技巧，因而為阿莫多瓦鼓鼓掌。

坐進電影院的觀眾，許多人是無感的。他們只想一邊嗑爆米花一邊吸著飲料，偶爾講個手機不然昏睡一下，或者一邊看螢幕一邊摸著男朋友或女朋友的大腿，耍點浪漫、搞點情趣，電影對他們而言，只是另一種消費品。

但，真正的好作品，除了來自於創作者的努力，還需要觀眾的眼睛，能看見創作者的每一個「梗」是如何被鋪陳的以及如何用心的經營每一個畫面，進而回饋給創作者，使創作者覺得「吾道不孤」。因此，要當一名有眼光的觀眾，不妨多一點敏感，少一些無感，也才能體會出劇本的好、好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