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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17日

劇本推薦(三):背包客劇團劇本集

讀《創作之旅:背包客劇團劇本集》是種享受,不但能享受精采的故事,更能享受那些刻劃人物的妙語如珠。其中,《星期一的京奧之旅》將台灣人和大陸人的性格刻劃得很傳神,除了反映出劇作者對於人物的卓越觀察,更得力於優異的語言駕馭。透過以下的台詞分析,或可略窺一二。

以北京女房東和台北男房客之間的一段對話為例。兩人的關係一般,不算熟稔也不算陌生。某晚,他們聊到了一個敏感話題:中國人的公德心,起因於台北人登長城遊玩時發現城牆上有許多塗鴉,便在北京人面前脫口而出「中國人沒公德心」。嗯,為了將這段戲寫好,劇作者思考了北京人如何回應對方。第一種可能:

台北人:中國人沒公德心。
北京人:你錯了,中國人有。

北京人直指對方「錯了」,以「中國人有」來推翻對方的指控。但,類似這種拔河式的語言,猶如兩個人分別站在繩子的兩端對拉,誰的力氣大,便能把對方拉過來。拔來拔去沒有不對,但覺得不夠巧,於是有了第二種可能:

台北人:中國人沒公德心。
北京人:的確,但那是少數的害群之馬。

北京人先是附和而後補上了「但」,強調那是少數。這種「yes……but」的語言類型比前者有趣,也不那樣硬碰硬,雖然同樣在否定對方,但否定得較有技巧,先進入對方的主觀(中國人沒公德心)再設法鬆動這個主觀,透過「少數的害群之馬」來削弱對方。不過,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台北人:中國人沒公德心。
北京人:你看到的是五萬分之一。

簡短的回話,包含一個特別的數字「五萬分之一」。語意上雖與前者大同小異且同樣在強調那是少數人的行徑,但這種表達更引人入勝,令對方不解而想追問下去:「你說什麼?什麼五萬分之一?」此刻,北京人便有機會將對方拉進自己的語言邏輯,主導話題,解釋「五萬分之一」的同時也技巧地反駁對方,相較於前者更令人玩味。

換言之,劇作語言盡量避免面對面的拔河,陷入「有VS沒有」、「是VS不是」的重複與單調。就算要拔河、要重複、要單調,也要有技巧,懂得換個方式表達,有時鬆開繩子讓對方誤以為放棄比賽了,有時俏皮地越過界線去搔搔對方的癢,總之,盡量不要死拉著繩子兩端比力氣,比的人累,看的人也累。

問題來了:萬一這名北京人的性格就是直來直往的呢?語言寫得太繞彎、太迂迴、太有策略性了,是否不符合角色的直率?

一般人有個迷思,誤以為性格直率的人講起話來無時無刻不直率;如果劇作者寫出一個說話繞彎的直率角色,那角色一定是寫偏了。但,換個角度思考:直率的人總是直率的嗎?面對不同的對象、處於不同的情境,直率者的表達方式是否有所不同?有沒有一種可能:直率的人知道自己的性格,知道自己說話直率而必須視情況修飾修飾,偶爾繞個彎表達想法教對方聽了別太難受,但──這個but非常重要──他/她會回到直路,做個直率的人。換言之,「說話直」固然能表達角色的直接與率性,但,試圖繞彎路卻搞得自己受不了而「截彎取直」,同樣能夠(或許更能)表達角色的性格吧。

抱持上述的觀念,劇作者寫出了《星期一的京奧之旅》這段戲。上述的台北人是男房客阿Wen,而北京人是女房東晶晶:

Wen:難怪大家說中國人沒公德心。
(停頓)
  晶:你看到的亂寫亂畫,有很多嗎?
Wen:嗯,有簽名的,寫「到此一遊」,還有──
  晶:你這叫瞎子摸象!
Wen:吭?
  晶:我這人說話很直,你別介意。
Wen:不會。
  晶:我舉個例子。大陸人口有十三億,就算十億吧,台灣有多少人?
Wen:兩千三、四百萬。
  晶:就算兩千萬。你看,兩千萬是十億的……(一邊想一邊算)五十分之一。兩百萬是十億的五百分之一,二十萬是五千分之一,兩萬的話是五萬分之一。
Wen:台灣人為什麼只有兩萬?
  晶:不,和台灣人有多少無關,我只是舉例,兩萬對十億就是一比五萬,也就是五萬分之一。
Wen:對,五萬分之一。
  晶:你看見的塗鴉有兩萬嗎?
Wen:沒那麼多。
  晶:可見在長城上塗鴉的中國人不到五萬分之一!就算塗鴉的數目有兩萬,你看到的也就是五萬分之一。……

本段台詞既刻劃了北京人晶晶如何技巧地反駁對方,又「曲中帶直」顯出了她的性格,更重要的是,這段台詞的創作過程及其反映出的語言觀念,值得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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