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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5日

《櫻桃園》第四幕分手戲

《櫻桃園》是俄國劇作家契訶夫(1860-1904)最後一個劇本。這齣戲不好懂,但若能細細品味,一定能領略劇作家的別出心裁與卓越的劇作手法,例如第四幕男主角羅巴辛和瓦里雅兩人獨處,便是一段值得細心探究的精采好戲。

瓦里雅是櫻桃園老主人柳薄芙的大女兒,和商人羅巴辛的關係既像朋友又曖昧的像情人,包括柳薄芙在內的家人們都以為瓦里雅遲早聽到羅巴辛說「嫁給我吧」,兩人終成眷屬。但,直到櫻桃園拍賣了、羅巴辛買下櫻桃園變成新主人了、柳薄芙和她哥哥等老主人準備打包走人了,羅巴辛都沒開口。一心撮合兩人的柳薄芙乾脆支開所有人,喚來瓦里雅,讓兩人獨處,因而有以下的段落:

(門外傳來一個強壓下去的笑聲,和咕嚕嚕的耳語聲,最後,瓦里雅上。)
瓦里雅(檢查行李):奇怪呀,我怎麼找也找不著啦。……
羅巴辛:你找什麼?
瓦里雅:是我自己打包的行李,可是我就想不起來放在哪兒了。
(停頓)
羅巴辛:瓦里雅,你呢,你上哪兒去呢?
瓦里雅:我嗎?我要到拉古林家去。……他們請我料理家務,當個管家一類的。
羅巴辛:是雅什涅沃吧?離這裡大概有七十維爾斯特(注:約七十五公里)的樣子。
(停頓)
羅巴辛:這麼說,這所房子裡的生活,就算是結束了。……
瓦里雅:(查看著行李)到底弄到哪兒去了呢?也許是我把它放在大箱子裡了?……是的,這裡的生活,現在就算是結束了,……不會再有了。……
羅巴辛:我馬上就要到哈爾科夫去。……跟他們搭一班車。我有很多的事情得料理,我把葉匹訶道夫留在這兒,照管著這片產業。……我把他雇用下來了。
瓦里雅:噢!
羅巴辛:去年這個時候,已經下雪了,你也許還記得。可是現在呢,你看,天氣又晴朗,到處又都是太陽。只是稍微冷了一點。……已經降到零下三度了。
瓦里雅:我沒有溫度計。
(停頓)
瓦里雅:而且溫度計也破了。……
(停頓)
門外院子裡的人聲:羅巴辛!
羅巴辛(好像老早就盼望有人這麼一叫似的):我就來!(急急忙忙下)
(瓦里雅坐在地板,把頭趴在衣服包綑上,輕輕啜泣。)

有人認為羅巴辛不敢向心愛的女人告白,顧左右而言他;有人覺得兩人忙著處理瑣事,延誤了婚姻大事,甚至言之鑿鑿的下結論說這是契訶夫的風格。其實,他們都搞錯了。他們沒看出來,羅巴辛根本不想求婚!

請注意羅巴辛被院子裡的人叫下場時,他的心情:「好像老早就盼望有人這麼一叫似的」。換言之,羅巴辛知道瓦里雅在等他開口,但他實在無意於此,也知道這麼一來兩人會很尷尬。他想藉故離開,直到院子裡有人出聲了,總算找到了機會,急急忙忙下場。

這場「妹有意但郎無情」的戲,堪稱經典。開場,瓦里雅見羅巴辛不知如何啟齒,便先開口稱「找不到行李」,讓對方有話可接,最好能接入正題,但羅巴辛始終偏離正題,甚至意在言外的道出「這裡的生活就算是結束了」,暗示兩人關係的終了。羅巴辛不想娶瓦里雅,也不想傷瓦里雅,僅淡淡表示:「我馬上就要到哈爾科夫去。……跟他們搭一班車。我有很多的事情得料理,我把葉匹訶道夫留在這兒,照管著這片產業。……我把他雇用下來了。」羅巴辛提到了我、他們、葉匹訶道夫、這片產業,就是不提瓦里雅和兩人的未來。如果羅巴辛有意娶瓦里雅,希望兩人擁有共同的生活,為何在他的人生計畫中瓦里雅是缺席的?

瓦里雅聽懂了,僅道了聲:「噢」,沒讓自己的「藍瘦香菇」溢於言表。羅巴辛也知道瓦里雅聽懂了,趕緊轉移話題沖淡兩人之間的低氣壓,聊起了「天氣」這個最好用、最不會得罪人、甚至能得到對方共鳴的話題,但說到後來,他踢到了鐵板,瓦里雅說:「我沒有溫度計。」顯然,瓦里雅也知道羅巴辛的意圖而打斷了他。

讀不懂羅巴辛、瓦里雅和這場戲的人,只能在台詞的表面、生活的瑣碎上打轉;一旦看懂了以後,便會明白契訶夫如何將兩人的分手戲,寫得如此不落俗套、設計精湛,飽含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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