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浮士德是一個追求美而甘願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人,這一點,譯者楊武能先生可能未必同意。在譯本的序言和附錄,楊先生分析了很多,但用我的話歸結下來,就是一個美字。對浮士德而言,美即是神,而一般所謂的神,只是美的象徵。
楊武能先生在五十多歲完成了《浮士德》的譯本,是很了不起的,對譯者而言,這是翻譯功力最純熟的年歲,可惜我不識德文,無法據以參照,對於他的翻譯,我欣然接受,全盤接納,真有什麼可挑之處,只能以我有限的舞台經驗提出一點,那就是《浮士德》畢竟是劇本,但劇中有許多台詞讀起來不像人話,真照字面去讀,可能沒人聽得懂。可能是原著的關係,實在是太難讀了。
我最喜歡的其中一段,是開場的「獻詞」,我認為楊武能先生譯得很好,他的譯文使我遙想而醉心於歌德的文字功力。歌德24歲寫《浮士德》的初稿,中斷了24年來到48歲才又再寫,寫到82歲才完成全劇,第二年便去世。歌德彷彿生來便是為了完成《浮士德》似的。當他重新提筆,一方面懷抱當年創作的激情,另一方面倍感時光匆匆,親朋與觀眾已然或遠或逝,不復當年。「獻詞」,便是基於如此澎湃而感歎的心情寫就的:
你們又走近了,飄搖無定的形影,
就像當初,在我迷茫的眼前現形。
這一回啊,我將努力把你們抓住?
那大膽妄想,我對它仍一片癡情?
好,隨你們爭先恐後,你推我擁;
隨你們躥出霧靄,圍繞著我洶湧!
隨著你們的到來,空中瀰漫靈氛,
青春的熱血啊,又令我心胸激動。
你們帶來了歡樂時日的歡樂情景,
一些可愛的身影也隨之冉冉上升;
恰似一個漸漸淡忘的古老的傳說,
初戀和友誼也一樣被回憶、重溫。
痛苦重新體驗,怨恨復生出怨恨,
歎人生之旅,難逃出歧路、迷宮,
哀良朋摯友,一個個都先我而逝,
讓眼前幸福騙去他們美好的光陰。
那些聽過我早年的唱段的人們,
他們啊已聽不到我以後的歌吟;
友好的聚會已經是杳無踪跡,
唉,最初的迴響也寂然無聲。
我的悲歌將為陌生的人群而唱,
他們的喝采啊一樣會令我心驚。
那些曾經喜歡我的歌的人們,
他們縱然活著,也四散飄零。
長久克制的欲望猛然將我攫住,
對肅穆的幽靈世界我充滿憧憬。
我於是開始歌唱,如輕聲絮語,
我音調忽高忽低,似風鳴琴聲。
我突然渾身戰慄,淚流個不停,
已經鐵硬的心中,又充滿溫情;
仍然擁有的,彷彿從眼前遠遁,
已經逝去的,又變得栩栩如生。
最後四句不但屬於歌德的心情,更是浮士德追求美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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