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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8日

劇本的基本觀念

讓我為劇本下個定義:劇本是透過戲劇語言刻劃人物、描繪情節,藉以反映出題旨、思想以及劇作者的世界觀。換言之,劇本有幾個基本觀念:

劇本首重戲劇語言,包括台詞和舞台指示。劇本不是小說,不是散文,不是詩;詩有詩的語言,散文有散文的語言,小說有小說的語言,同樣地,劇本有劇本的語言,不但作為閱讀,更要供作演出,這是劇本有別於其他文類之處。劇本既以搬演為目的,其核心價值便在於言簡意賅,這四個字使劇本讀起來如此簡約,寫起來如此困難。用簡單的話表達簡單的意思很容易,用繁複的話表達繁複的意思也不難,但,用簡單的話表達繁複的意思,便須使劇作者絞盡腦汁,下足工夫。莎翁寫道:「我們叫做玫瑰的,即使不叫玫瑰,聞起來不也一樣芬芳。」短短數語表達出茱麗葉對羅密歐的愛,超越了稱呼、名姓和家族間的仇恨,可謂言簡意賅。

劇本是刻劃人物的。人物各有各的個性,若以嘴來形容,每個人物的口腔、唇形、色澤、厚薄、開闔、香臭、牙齒排列……各有各的特色。人物切忌「眾口一聲」,說起話來都是同一款,聞起來都是相同的味道。雖然玫瑰不叫玫瑰,聞起來也一樣芬芳,但不同個性的人物若聞起來都是同樣芬芳的玫瑰,玫瑰便不值得愛了。就算同是玫瑰,也有紅白之分,這點張愛玲最懂。莎士比亞寫茱麗葉的奶媽,寫她在茱麗葉母親面前解釋她已喊了茱麗葉來:「憑我十二歲那年的童貞,我發誓,我叫過她了。」莎翁筆下的奶媽,不是一派正經地道:「我叫過她了」;也非誠惶誠恐地道:「我發誓,我叫過她了。」莎翁筆下的奶媽是幽默的、舉重若輕的、愛開黃腔的,所以不但「叫過她了」、發誓「叫過她了」,更要「憑我十二歲那年的童貞」。言下之意是十二歲以後的童貞便是假的,不可靠了。

劇本是描繪情節的,關鍵在於抓出使人物動起來的事件;事件導致衝突,使戲劇高潮迭起,引人入勝。一個沒有事件的劇本很難引起觀眾的興趣。茱麗葉的堂哥Tybalt看見羅密歐居然不請自來,闖進家族舉辦的舞會,當場發飆想去揍人卻被茱麗葉父親給制止,不讓他毀掉這個寶貴的社交場子,教他忍一忍。這起事件埋下了日後衝突的種子,舞會後的Tybalt找羅密歐算帳,不見本尊卻遇見了他的死黨,原本就失和的雙方很快地吵了起來,Tybalt和羅密歐的麻吉Mercutio打了起來,後來愈打愈兇,就連趕來勸架的羅密歐都無法使兩人住手,結果Mercutio挨了致命的一劍,當場死亡,羅密歐難忍悲憤,舉劍替好友報仇,殺了Tybalt。和茱麗葉新婚才一小時,羅密歐便成了殺人兇手,死者還是和新婚妻子關係匪淺的堂哥。目睹這一幕的讀者和觀眾,無不被這起事件引爆的衝突、衝突新添的仇恨、仇恨又將如何衝擊羅密歐茱麗葉的愛情給吸引、好奇,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最好的情節不是已知的情節,而是「想知道的情節」;劇作者若能做到這點,讓讀者或觀眾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就很厲害了。

每個劇本都有想要表達的思想,稱之為主題或題旨。以《羅密歐與茱麗葉》為例,它表達了超越一切的愛情。世仇的兩個家族各自誕生了一男一女,兩人在舞會中相識相戀,當茱麗葉知道羅密歐是仇家的獨生子,她內心糾結地道出:「我唯一的愛來自我唯一的恨。」雖是累世之恨,卻不是無法攀越的高牆,她選擇了愛羅密歐,認為只有他的姓名才是她的敵人。換言之,世仇並未阻擋羅密歐茱麗葉的愛情,他們的愛情超越了世仇。

除了世仇,他們的愛情也超越生死。羅密歐和茱麗葉在舞會上一見鍾情、舞會後偷偷幽會、幽會後私訂終身、秘婚後瞞著家人圓房,看起來像是一對衝動派戀人,被體內的賀爾蒙催動著青春的激情而打得火熱。但,當茱麗葉聽從神父的計畫喝藥假死而躺進了墳墓,遠在異鄉的羅密歐誤以為茱麗葉真的死了而悲慟絕望,等不及地買了毒藥趕赴茱麗葉身邊,決定和她一起死。服毒自殺的羅密歐真死了以後,假死的茱麗葉藥效過了人也醒了,卻發現身旁已然斷氣的羅密歐,便拔出匕首自殺,決定和他一起死。他們兩人並未說好一起殉情,卻心意相通地、分別地做出同樣的決定,反映出他們的愛情遠非一時興起尋求短暫歡愉的激情,而是願意與對方一同出生入死的真愛。

全劇圍繞著兩人超越一切的愛情,同時也刻劃了戀人的面貌。例如愛情令人勇於冒險,就像羅密歐不顧自身安危而潛進茱麗葉家找她;例如愛情令人產生心機,就像茱麗葉為了掩飾自己愛上了羅密歐,在奶媽面前顧左右而言他;例如愛情令人不耐久候,就像茱麗葉派奶媽打探羅密歐消息卻遲遲未歸,等得她又急又氣;例如愛情令人想和對方發生親密關係,就像新婚後的茱麗葉希望羅密歐早點到來和自己圓房;例如愛情令人難捨難分,就像兩人在圓房後的次日清晨羅密歐必須動身離開茱麗葉而兩人依依不捨,最後卻不得不道別──也是永別;例如愛情和命運有關,就像羅密歐沒接到神父的計畫而不知道茱麗葉假死,在他自殺之後茱麗葉才醒過來,換言之,愛情和時機(timing)有關,時機對了,方能成就愛情。時機是命運的具體表徵。

劇本反映劇作者的世界觀。同一齣《羅密歐與茱麗葉》交給十個劇作者寫,便能寫出十種樣子。劇作者是天神,天神各有各的性格、喜好、價值觀,據以打造出各自的戲劇世界,即便屬於同一時代的莎士比亞和馬婁(Christopher Marlowe),皆各有各的世界觀。莎士比亞透過羅密歐與茱麗葉這一對,表達愛情超越了世仇與生死,也透過替兩人證婚的神父傳達了世間善惡、好壞也是「難解難分的一對」:

小小的這朵花,在它薄薄的花壁裡,
貯藏著毒性,具有毒藥般威力;
嗅著那花香,會使人氣爽神清,
吞下那花汁,就叫人昏迷不醒。
善和惡,好和壞,是難解難分的一雙,
包含在草木裡,就像在人心裡深藏。
(《羅密歐與茱麗葉》第二幕,方平譯)

這位喜歡和花花草草生活在一起的神父從花草中悟出一番道理,即使一朵小花也具有毒性,使它產生花香的同時也帶來致命的汁液。換言之,人性中的善惡好壞,是「難解難分的一雙」,善人有惡性,惡人也會做好事;同樣地,愛恨生死在人性中也是難解難分的,世仇的敵人會產生愛情,為愛情而活的羅密歐,也會為愛情而死。

劇終,莎士比亞讓兩家和解。和解,一向是莎劇中重要的內涵。不知從何時開始仇恨的兩個家族在發現羅密歐和茱麗葉殉情之後決定伸出和解之手,放下世代的仇恨。莎士比亞可以做出另一種選擇,藉兩人之死引爆兩家更大的衝突、更血腥的鬥毆,但他沒有。他讓兩家因兩人之死而通往和解,從這個角度而言,兩人之死未必是壞事,至少他們的死,解開了家族之間的死結。這也再次呼應了神父「難解難分」之說,如同花香和花毒是並存的。換言之,世仇帶來愛情,愛情帶來死亡,死亡帶來和解;凡壞(好)的人與事,都有好(壞)的那一面,與之並存。

以上便是劇本的基本觀念,包括了戲劇語言、人物刻劃、情節描繪、劇作主題以及劇作者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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