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句話歸納陳緯恩的電影劇本《台北八個人》在寫什麼,那就是:台北八個人。
作者在劇名下方加了一句註腳:「八個人的生活,編織出一個城市的風貌。」讀畢全劇,發現這句話有兩層意義,第一是描寫八名台北人的生活,第二是從八人的生活刻劃台北。
這八人是:懷抱作家夢的熟女,她即將退休的警察父親,加入新興宗教的女老師,旅遊公司業務員,懷抱環遊世界夢的中年男人,他不務正業的兒子,有錢的阿嬤董事長,以及她就讀高三的叛逆孫女。他們之間的友情如何?沒什麼。親情?少許。愛情?好像沒有。那麼,他們到底在幹嘛?如果要用一兩 句話解釋,那就是他們兩兩 之間,相遇、分開、相遇、分開……直至劇終。
舉一個例子說明劇本的特殊手法。從一個懷抱作家夢的熟女林蕙棻坐在電腦螢幕前敲打鍵盤開場:
△電腦螢幕,黑底白字,逐字打出“我和你相遇,是種緣份,不可強求。”又很快的一個字一個字刪除掉。
△林蕙棻把身體從電腦桌前推開,拉開一個距離望著一片空的螢幕,幽幽嘆了口氣。
△她站起身,走到房間小小的窗,外頭的視野被另一幢公寓壟斷。密密麻麻的住家,用鐵格子圈起來的窗戶。
△鏡頭拉遠,林蕙棻從小窗子後露出的憂鬱的臉在七層樓高的廉價公寓裡顯得好渺小。
△鏡頭拉得更遠、更遠,鳥瞰著文山區的夜景。
△夜景化為地圖。林蕙棻變成一枚紅點。地圖畫出整座台北以及另外七個紅點,散在各地。
上字幕:台北八個人。
△黑夜、白晝。紅點開始快速移動。鏡頭慢慢鎖定著兩個紅點,拉近,他們是馬 先生和陳 先生。
△兩個子畫面分別露出他們周遭的風景。他們一個坐捷運,一個騎摩托車,然後在咖啡廳相遇。
不得不說,這個序場寫得很棒。寥寥數語,便將主要人物、身處的公寓、佈滿鐵窗的台北市,由近而遠,交代得一清二楚。接著,作者又富有巧思地寫道:「夜景化為地圖。林蕙棻變成一枚紅點。地圖畫出整座台北以及另外七個紅點,散在各地。」換言之,人物縮為地圖上的紅點,其他尚未出場的七人成為散落在台北市的七點,故事便在一個個紅點的相遇中展開。
作者也安排了紅點相遇的方式。第一場是馬 先生和陳 先生的相遇,第二場是林蕙棻和殷 老師的相遇:
△鏡頭拉遠成地圖。馬 先生和陳 先生的紅點分開,日夜交替,紅點開始快速移動。鏡頭鎖定住另兩個紅點,拉近,他們是林蕙棻和殷 老師。
△兩個子畫面分別露出他們周遭的風景。他們一個坐公車,一個坐捷運,然後在百貨公司相遇。
於是,相遇的兩人又展開了另一段對話與經歷;一場接一場,每場皆有不同的兩人相遇,轉場時,皆如上述這般,將鏡頭拉遠為地圖,兩個紅點分開、移動,另兩個紅點拉近,並以子畫面分別展現人物周遭的風景,然後二合一,於某處相遇,直到第五十五場劇終為止。
身為讀者,從這些相遇的紅點上,感受最強烈的是機械性與高速感。有生命的人物變成地圖上符號化的紅點,因此感到機械性;而紅點之間的移動,因為相較於人體的龐大笨拙而顯得輕盈,於是感到高速。台北,就在機械性與高速感的紅點往復與Zoom in、Zoom out之間,被呈現出來。
身為讀者,還從那些紅點身上看見自身,即使不是全部,多少會聯想到自身的生活,例如接到推銷電話、坐在球場上看比賽、懷抱著旅行夢、嚮往自由而不受拘束卻又不得不向現實低頭、被友人拉去聽關於信仰的演講、為了賺錢到處奔波、升學壓力大、不知辛苦工作賺錢的目的、希望快樂幸福、想要享受人生……
不知作者是否體會到台北人的個體性很強,以致於一個又一個人物,皆在為了成就個體與自身而忙碌著。即使相遇而交流了一下,也很快地分開,便又去尋找或等待下一個相遇的時刻。身為讀者,在這樣的相遇中,感到無比的人際疏離與孤立。這八人不曾串連起來一起做些什麼,而只是不停的兩兩 相遇、分開、相遇……然後,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劇終,懷抱作家夢的熟女與一名崇拜她的讀者有了聯繫。她們開始通Email。起初兩人還保持聯絡,但時間一久,讀者漸漸地沒消沒息,終至音訊全無。原來,她們之間的相遇,到頭來只是曾經相遇而已。
更殘酷的是(或許也更進步的是)人與人之間,從相遇於實體店面,到相遇於虛擬網路(Email往來),最後連面也不需要見了。
這就是作者筆下,台北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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